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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⑥丨汪渔:亲爱的庄稼

发布日期:2025-05-22 15:44    点击次数: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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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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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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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无杂草,必须种上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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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对庄稼的熟悉犹如对掌纹的熟悉,对庄稼的亲近犹如对乡邻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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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尴尬在几十岁后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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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稻谷互名同义,稻子叫谷子,稻草叫谷草,收割稻子叫挞谷子,唱那句“九月里九重阳,收呀收秋忙,谷子呀糜子呀铺呀铺上场”,自然认为晒谷子就是晒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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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谷子,不是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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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再三细究,谷子,果然不是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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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的认知,竟然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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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有点五雷轰顶,感觉“掌纹”消失了,“乡邻”模糊了,自己与庄稼,相隔千里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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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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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四月,能想起的最浪漫的句子,可能是那句“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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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如先生所说,饥饿的人是无心眼前美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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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正是“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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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积攒了一年的好东西,已在春节里集中消耗掉,新的庄稼,还没从土地中生长成熟,孩子多的家庭,此时已陷入断炊的窘境。乡邻有言:正半年,二梭梭,三月四月汤水多,筷子别在耳门坡,鼓起眼睛使劲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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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黄不接的日子,总有些庄稼让人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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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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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村人行将出门借粮的时候,麦子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果向人类奉献是所有庄稼的美德,那么,麦子,雪中送炭的麦子,尤其具备恻隐之心,尤其具备好生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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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和稻的生长季节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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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总有自己的智慧,能够想尽办法可使人闲着,不让土闲着。头年秋季收稻以后,赶紧种麦;来年夏季收麦以后,赶紧插秧。同一块田,一年之内既收麦,又收稻。稻是一年生。麦子却跨年跨越四季,一直从新石器时代,繁衍至今,大约已有一万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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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麦子,有大、小麦之分,大麦产量低,所以主要种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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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小麦在秋天下种,应叫秋小麦。然而,春节前下种的小麦,都叫冬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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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庄稼都在“冬藏”。也许是为了赶去接济春荒,唯独小麦正在努力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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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被,不是棉被,而是“瑞雪兆丰年”的雪。歌里曾唱:你用白玉般的身躯,装扮银光闪闪的世界,你把生命溶进土地,滋润着返青的麦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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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前,麦苗已然筷子般高。城市长大的孩子,在萧索的冬天,突然见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翠绿,惊疑与欣喜无以言表。小汪三四岁的时候,春节随我返乡,二话不说,跑进麦地,双手齐下,揪了一大堆麦苗,边揪边叫“好多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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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着盼望着,小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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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抽穗扬花,麦子的籽实,羞羞涩涩地灌浆了。山乡的孩子,早已忍不住饥渴,奔入麦田麦地,麻利地剥去籽实胞衣,青青籽实,被放进嘴里。此时,孩子的脸,是向天仰着的,孩子的表情,是开心笑着的,孩子的牙,是沾满麦浆的。此时的麦浆,是极鲜的,极嫩的,极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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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从麦芒开始,小麦从上至下一层层泛黄。村人开始与争食麦粒的动物们斗智斗勇,鸟雀开始与麦地的稻草人斗智斗勇,布谷鸟开始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乡村的镰刀,已锋芒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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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一夜,人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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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没有时间细究,麦子究竟如何做到了一夜黄透,昨夜的风是不是与往常不同,昨夜的月是不是与平日有异,昨夜的狗是不是听到了动静,昨夜的麦子是不是非常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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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没亮透,麦田麦地已是人欢马叫。“荒月”里积蓄的饥饿,“荒月”里积蓄的希望,被全部倾泻到麦收里。等到“雄鸡雄鸡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麦子已被放倒一大片,麦捆子已在地里站成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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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上磨子之前,麦子只能叫麦子。麦子遇上磨子,仿佛千里马遇上伯乐,麦子就叫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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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面粉,就有了面条、面包、馒头、饼干……有篇获得中国新闻奖的作品,题为《一粒小麦变身500种产品》。某个假日,躺在沙发上翻电视,翻到央视,突然蹦出个片名,《嘿,小面》。一看内容,此小面正是重庆人有些小骄傲的小面。你到万州,如果找到了小巷那家面馆,首先看到的,是墙上的巨幅照片。照片上两个人,一位是我本家,单名一个洋字,一位是面馆厨师。照片旁边,还有如数家珍的文字:任间吃过此面的,有前总理、前委员长、前政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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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食面前,大人物小人物一样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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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白鹿原》的陈忠实,自问自答了一个无聊而深刻的问题:馍蒸到一半,最害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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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锅盖。锅盖一揭,气就散了,馍就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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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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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打鼓,豆子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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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收获之后,大豆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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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植物之中,大豆慈爱有加,母性最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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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发芽,舍不得稚嫩的幼芽遭遇任何风险。两块豆瓣,齐心合力,拱开底肥,拱开泥土,冲开一条血路,高出地面一两寸后,豆瓣才徐徐张开,交给幼芽一个阳光雨露的新世界。这种头大身小的形象,被借指给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长得像根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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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母亲小心翼翼,然而路终究是自己走的。前路漫漫,植物的命运掌握在人的手中,有些嫩芽,注定不能长成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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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谢博士还是谢老师,我们都在小镇中学任教。他的父亲早逝,弟妹尚幼,负担较重。年龄相仿,家景相近,脾气相投,我和他,都未脱去青涩,都还有点迂腐,都还有点清高。有天他很神秘地说,最近发了小财。细问之下,才知为解经济困境,妻子暗中在生豆芽、卖豆芽。他说,这个生意,成本低,周期短,尽管全是收些毛票,但每天晚上,关起门来,一遍一遍清点毛票,阵阵窃喜,袭击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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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并不喜欢豆芽,由此对豆芽产生了好感。尽管它的生命只有三四天,但具有了生若夏花、死若秋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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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汪对豆芽有自己的主见。牙牙学语,看到豆芽,她会告诉大人:芽豆,我要吃芽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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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长成庄稼的大豆,自会拥有开花、结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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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开花也是母性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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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与许多植物不同,大豆花是腋生花。白的、紫的、淡紫的小花,从“腋窝”谨慎地探出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这个婆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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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前后,一些花已变成豆荚,顶端的花还在陆续开着。最后,总有一些花,来不及长出果实,便结束了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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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世界,并不是所有的开花,都会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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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豆荚还是毛豆角的时候,便成了觊觎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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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社戏》里,有如下精彩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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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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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各人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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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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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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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对许多句子搞不明白,成人以后,知道书本里那些隐隐约约的意思,其实是在暗示人生。成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说那夜的豆好,其实是说可以率性而为可以无拘无束可以毫不担当可以被人原谅的童年时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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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荚变黄的时候,若不及时收割,会在烈日下炸开,露出粒粒饱满成熟的大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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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年轻时便是颇有名气的诗人。那时我们时常见面。星期天我去看他,他展示了刚刚发表的《豆荚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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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其实是自己受了批评。领导批评他信口说话。于是他想到了豆荚。只有成熟了的豆荚,才会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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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有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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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豆种不同,得到的大豆当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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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是豆中之王,营养价值最高。红豆即饭豆,李时珍称之为“心之谷”。 绿豆可制防暑饮料和绿豆大曲。黑豆入肾,是补肾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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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里活得最滋润的,当然是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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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只凭纤手,暗抛红豆。半妆红豆,各自相思瘦。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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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相思红豆,是在树上采撷的,真不是老家红豆饭里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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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收获,口福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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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段子里说的一样,豆产品生意永不亏本。大豆本身可卖,长出豆芽可卖,做豆腐不成功当豆花可卖,做成功了豆腐可卖,豆腐变干则当豆干卖,变臭则当臭豆腐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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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喜不喜欢豆腐,犹如这个句子,看你如何断句。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唯青菜豆腐不可少不得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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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曾以自身的隐忍和牺牲,成功解救过人质。当曹植说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时候,曹丕就放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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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原产中国,种子输出于世界各地。正所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如今,我们的大豆,主要靠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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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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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作,不是间歇性发作,也不是偶尔“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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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农人集约使用土地的经典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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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三四行小麦,种一行苞谷。小麦先收,空出的位置又栽种红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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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在许多时候不能叫玉米,比如,村人未婚先孕,会被嘲笑“点早苞谷”;乡下有句名言“吃苞谷,开黄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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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的成长,蕴藏着人生智慧。小麦成熟之前,苞谷苗深藏于地垄深处,风雨自有个高的遮挡,自己尽可韬光养晦,潜伏爪牙。一俟麦收,苍茫大地,全归自己,于是尽情生长,放手发展,要不了几个初一十五,便蹿出一人多高。这时,红苕藤匍匐在自己脚下,谦恭得像个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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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间,是苞谷的青春季节。放眼望去,密密匝匝,蓊蓊郁郁,漫山遍野,已扎起巨大的青纱帐。青纱帐内,苞谷与苞谷,相互撩拨,那些含苞欲放的恋爱,那些缠绵悱恻的恋爱,那些欲说还休的恋爱,像剧里演的一样,一幕幕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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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的花开在顶端。连片的苞谷花,仿佛盛开的荷尔蒙,风过花摇,细屑一样的花粉纷纷扬扬飘落。苞谷秆的腰间,幼穗刚具雏形,开始“戴帽”,胡须一样的花缨开始呈乳白色,慢慢呈淡黄色,最后成黑红色。调皮的孩子,总爱把花缨分成三绺,辫成麻花辫。若将这样的雏穗和花缨特写下来,恰似一位身材颀长的女子,拖着一条长发及腰的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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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十八变。苞谷穗子一天比一天丰满。小时常常好奇,苞壳里的苞谷籽,究竟是从上长到下,还是从下长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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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苞谷籽是从棒子中间,向两头生长的,而下部又早于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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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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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名人“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却独独忌讳“癞”字,甚而忌讳光、亮、灯、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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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育不好的苞谷棒子,剥开壳就能看到,棒子中间,稀稀拉拉长些籽粒,下部象征性长几颗,上部则是光的。村人不会理睬那位名人的感受,直呼这种苞谷为“癞子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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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苞谷须彻底打蔫了。猴急猴急的孩子,开始偷掰棒子,吃烧苞谷。山村的石磨,吱吱呀呀转起来,桐子树上,不时掉下采摘桐叶的小毛孩,桐叶苞谷粑的清香,弥散到整个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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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人靠天吃饭。如果某年夏天雨水特别少或是特别多,苞谷的收成就不能做大的指望。村里传说,春天媒婆为小罗介绍了个对象,小罗十分满意。夏天对象再来,小罗高兴得忘乎所以,嫌自家苞谷苗稀粒少,呼啦啦掰下一大片嫩苞谷磨汤圆。过后老罗老婆一清点,3亩地的苞谷已被一扫而光,气得捶胸顿足:“一顿饭吃脱我3亩苞谷,如此女子,谁敢要她当儿媳!”于是棒打鸳鸯,儿子从此神经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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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苞谷壳差不多变黄干透,此时苞谷棒子已完全成熟。每当收回棒子,祖祖都问:有红苞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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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棒子本该是黄色。偏偏有些少数,长着长着,到收成的时候,是红色,更有极少数,是紫色,祖祖统称红苞谷,一一挑拣出来,说是可以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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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苞谷羹、苞谷粑实在没有好感。乡村两岔穷疙瘩,每天红薯苞谷粑。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生病怀娃娃。小时缺米,苞谷吃伤心了。但艺术家喜欢。哪家街檐的横梁上苞谷串挂得多,挂得长,会经常招惹胸前挎着相机的人,咔嚓咔嚓一阵猛拍,有时还会带来穿着土蓝花布衣服的美女,倚在苞谷串上拍。不久,杂志的封页,就有了那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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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偶尔和乡村大事挂钩。隔房的五爷,大字不识,热心公益,秋天里许多同样大字不识的社员要推举他做生产队副队长。主事的说需要选举,于是在五爷背后放了碗,同意他就往他碗里丢一粒苞谷。结果显示同意票过半,顺利当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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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人在广东,算是从农村跨进了城里,恰好读到路遥《平凡的世界》。读到搬进省委大院的大领导,非要撤去院内花草,而要种上苞谷时,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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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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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粱菽,麦黍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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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经》说“此六谷,人所食”。尽管高粱位列于此,但在老家,高粱的地位并没有这么突出,也没有莫言《红高粱》里茂密得可以在其中颠鸾倒凤的高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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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清明过后,就可开始下种高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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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高粱米,其实高粱籽比米粒更小。谁能料想,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它能长得那么高大,长成了《兰花花》里“五谷里的田苗子,就数高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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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的神奇,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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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上地气,五六天后,种子的生命力被大地唤醒,高粱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从决定长成最高的庄稼那一刻起,高粱就是一副不管不顾放肆生长的架势。过不了几日,幼苗便长出了四五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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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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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当家自担风雨的,其实还有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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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人,会趁了雨天,将四五片叶子的高粱苗连根拔起,移栽到田埂上、地角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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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集体上过幼儿园的高粱幼苗们,就此别过,各奔前程,各立门户,除非秋收时他们的籽粒相聚,否则,此生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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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小汪,没长出果实之前,是万万分辨不出高粱与玉米的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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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庄稼的高粱与玉米,外观高度近似。区别在于,高粱叶细腻,有淡淡的白雾;秆比玉米高,若为甜秆,则比玉米秆更甜更硬实。玉米叶,有小锯齿,夏天钻进苞谷林,裸露的手臂上会有道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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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命硬,极像那些听天由命的庄稼汉。根须抓地跟树木抓地一样,使劲往深里扎。秆是又高又结实,眼见苞谷倒伏、水稻倒伏、小麦倒伏,偏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高粱不倒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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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进入初秋,高粱还在肆无忌惮地生长。高昂的头颅之上,开始扬花吐蕊。在山梁上,在田地边,高高的秸秆兀独独顶着一团桀骜不驯的淡绿色花,满脸无知者无畏的表情,状如典型的“二愣子”“愣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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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高粱的生长仍然横冲直撞。此时个高已达一丈以上,叶片越发苍翠油亮,高粱籽赶天赶地灌浆。然而,它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即将当上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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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在乡下完成。乡下老师都有自己的独到用语。作文粗糙,老师会说“一碗白开水,滴点母猪油,扯个大圈圈”,那些假机灵的孩子会被批评“机灵娃儿屙夜屎屙到板板上”,表现太过张扬,老师会说“你家有好多羊子赶不上山”,一知半解,老师说“满壶水全不响半壶水响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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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的高粱,活脱脱一副很多羊子赶不上山、非常半壶水响叮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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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到了,高粱成熟。高粱穗红得如燃烧的火炬。红高粱,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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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老先生说:战士“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粱那样淳朴可爱”,只一句话,把战士和高粱全都表扬了。这个时候的战士,大抵跟这个时候的高粱一样,一定是有了巨大收成,但情状却很腼腆,不但低着头,而且红着脸。如果来自东北,他的心里,一定响起了那首“身边的那片田野,手边的枣花香,高粱熟来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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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说,高粱的人生高潮,不在生前,而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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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经常打酒的地方,叫大洞沟。书包里装着几斤高粱,手里攥着几毛加工费,沿山脊缓坡而下,但见“水帘洞”内蒸汽昂昂。此地便是乡里唯一的烤酒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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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运气好,既打了酒,还能听到酒厂的人“摆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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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用高粱酿成佳酿的人说,佳酿里还差三滴血,才能变成人间至味。路过佳酿的三个人是随机的,第一滴血是文人的,第二滴血是武将的,第三滴血,是疯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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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三滴血的佳酿叫高粱酒。酒过一巡,大家在席间斯斯文文,酒过二巡,则状如武夫,酒过三巡,便开始癫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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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怂人壮胆,能让贵妃妩媚,能让李白诗百篇,能让武松打老虎,能让人说着不喝不喝又喝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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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身死而生命升华。确如老秦所言,这叫活出了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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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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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庄稼,不只种在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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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种在神话里,有的种在传统里,有的种在诗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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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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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时代,洪水泛滥,百物不生。大黄狗游到天上,尾巴上沾着稻子,带回山间,播种收获。从此,稻穗的形状,就是狗尾的形状,秋后煮了新米,第一碗饭盛给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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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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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需要一切的天时地利人和,“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皇帝亲临社稷坛祭祀,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劳作,都是虔心向天地乞食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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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插秧不是乞食姿势,而是创作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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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隐隐,蓝天白云,水田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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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粗糙壮实的农人,摇身一变,全都成了伟大诗人。每一颗秧苗落下,都是他们手写的逗点,每一片秧苗成行,都是他们吟成的佳句,每一块秧田插满,都是他们新作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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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仔细听,会听懂他们写在大地上的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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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福之人毛两腿,无福之人两腿毛。这是山歌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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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只有种田好,虽然辛苦饿不倒。这是直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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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这是感物起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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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这个带有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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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个带有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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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们爱说大人望栽田,娃娃望过年。其实小孩也盼望栽田。栽秧农忙,官家小姐出绣房,这个时候,学校有理由放假,叫农忙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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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农忙假的日子,低年级的孩子成了假农忙。兴之所致,站在田坎上顺手往田里抛甩几个秧头,或是趁着水浑,追赶一阵鲫鱼泥鳅,或是干脆坐在田坎上,看那惊慌失措的妇人,高声尖叫着拍打死死黏在腿上的蚂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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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栽的秧苗,根还没长进土里,急着寻找螺蛳蚌壳的鸭群鹅群,只要到田里一搅,农人的“诗”就不能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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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前后,处处山明水秀,田田郁郁葱葱,秧苗生长一片欢实,此时开始第一次田间管理,薅秧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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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二哥一身汗,走时幺妹三斤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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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成的希望在田间蓬勃生长,春节之后几乎半年没有重要的民间节日,好不容易来了端午,乡村礼仪这时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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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订亲尚未结婚的,毛脚女婿会规规矩矩,三把面,十个蛋,一块肉,提到未来老丈人家,薅半天一天秧,说些暖心暖肺的话,瞅瞅自己心上的人。幺妹看到了勤劳懂事的对象,心里是甜的,送的糖也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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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跟了师傅,学了几年吹鼓手。年年这个时节,也会规规矩矩,去帮师傅薅秧。如若某年师傅带了若干徒弟,则会把每个徒弟的“心意”,用竹筛装上,排成一排,进行展示,既是显摆,也是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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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人事日相催,说话之间,秧苗就要“怀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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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水稻,最怕缺水。小时课文的里的恶霸地主,为了得到农民舍不得的良田,便买断良田周围的土地,让那良田永远引不到水。可恶的地主,真是捏准了水稻和农民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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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旱之年,我曾陪父亲挑水抗旱,然而毕竟杯水车薪,有些水稻,寿终正寝时被谥为“怀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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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调雨顺的年景,则是一派欣欣向荣。怀胎的秧苗隔不了几天就抽穗扬花,暗香浮动。一到晚上,夜色与稻穗卿卿我我,萤火虫在穗间闪闪发光,青蛙在田里呱呱欢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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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时的稻田,既疯长稻子,更盛产诗歌。农人春天写在秧田里的,从六七千年前自有稻谷时的第一首歌,到新时代诗人们正在酝酿的若干首诗,此时都以稻的名,一首首烫金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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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奔小满谷奔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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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的太阳,将青涩的稻穗爱抚了一遍又一遍。又来一阵金色的风,跟稻谷们一番接一番缠绵。那些本已羞涩得抬不起头的穗子,实在经受不住这样撩拨,它们决定不再矜持,在稻浪的簇拥推搡中,半推半就完成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之后哗啦啦一片,黄成了金灿灿的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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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庄重而盛大的秋收仪式之后,稻子变成了让老人小孩笑得合不拢嘴的大米饭,稻糠变成了鸡鸭猪鹅争相追逐的营养品,稻草变成了草绳、草席、草帽、草鞋和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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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在稻子的发源地,见证了袁隆平先生一粒种子改变世界之后,2018年,农民和稻子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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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民丰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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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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